瑞士記者看臺北

作者:顏敏如

約是傍晚時分,高架公路下的汽車、機車陣靜止著等紅燈轉綠。路旁的住宅公寓前有個兩塊方形木板並排架高的檳榔攤。攤子本身是個可移動的小空間,四個生銹的小輪子由四塊紅磚頂著,攤子周圍排列著霓虹燈管,電源當然由某個住家牽延出來披披掛掛的電線所提供。小空間裡坐著一個染紅長髮、半露酥胸、正在製作檳榔的妙 齡女郎。攤子下半部貼著「持續旺盛精神」的蠻牛飲料海報、白底黑字的「雙子星、菁仔、葉仔」,以及紅底黑字「徵小姐,意者請內洽」的老舊紙張。

上述種種是一張照片的大概內容,照片下有一行字:「對計程車司機與卡車司機而言,只要有開深口的上衣,價錢高些也值得:臺北銷售檳榔的女子」。照片由蘇黎世一家新聞性週刊在今年(2006)六月初刊出,是配合題目「在危險地域生活」文章的全頁照片。週刊國際版主編攤開剛到手的雜誌,指著檳榔西施的玉照,說:「這真是藝術!」這話響在耳中,筆者卻必須先移除自己的背景情緒,才能坦蕩地聽進他中立的誠意。

文章的作者David Signer五月份在臺北及其近郊停留了兩週。赴台之前,他看了台灣導演的電影、讀了台灣作者的翻譯小說、搜集有關資料,並請筆者提供採訪名單及相關訊息。這位在採訪前做過周全準備的文字記者,在文章一開頭寫道:「台灣有世界最長每年2282小時的工作時間,是人口密度第二大地區,有第三大外匯存底,平 均每人擁有1.14支手機,筆記型電腦的生產居領導地位,是世界20個工業先進國之一,有著倒數第四名的性生活、最不快樂的女人,以及最多近視眼。這些現象彼此之間是否有任何關聯?」

Signer的台北行讓他感受到台灣人生活的壓力,以及從壓力衍生的矛盾與反邏輯。他將嚴謹的儒家工作態度、同性戀俱樂部、piercing流行趨勢齊頭並行,IT產業高樓、寺廟、24小時商店平行存在的現象,歸因於解嚴後,從獨裁過渡到民主,整個社會只以20年時間迅速現代化、自由化的結果,並認為,經濟上有著雄厚實力,政治上卻遭到嚴重隔離的台灣,是個急欲向世界展現自己是較好中國的巨大侏儒;台灣的清醒與嚴陣以待一如以色列,深怕只要一放鬆,便要往下墜落。

除了在大城裡可以看到「肢體語言」之外,Signer觀察到,台灣人的兩性關係古板而害羞,所以檳榔少女以及穿極少衣服女孩賣壯陽藥的現象,應該對某些人是某種滿足程度的替代。而葬禮電子花車上的清涼秀,吸引識與不識的人(包括孩子)前來「告慰」死者,以及飲食上強調某些食品「對男人很好」,均是遭到扭曲抑鬱兩性關係的「出口」或另種形態的呈現。

後來Signer在以電郵傳送初稿給筆者並再次約見時曾提到:「很奇怪,臺北的媒體人似乎都不快樂。」他在文章中也敘述,某位女記者晚上下班後還和孩子玩電腦、吃宵夜。她可以第二天晚起,孩子卻必須一早趕上學。這種剝奪孩子睡眠時間以滿足自己認可標準的親子關係,對孩子的情緒與腦力只有負面影響,記者卻以 「培養孩子堅忍的性格」為此一情況正名。

Signer以探討臺北為何是個不夜城為主軸出發,他看到計程車裡有電視、餐廳飯店桌上有電視,手機可裝置GPS、搭乘捷運也可收發電子郵件等等,台灣人佈下了無處不忙、無時不為自己製造緊張的天羅地網;也由於企圖獨立生存的壓力,以及體制迅速變遷所帶來的社會失衡現象,使得臺北人「風水好,鐵窗更好」地,既敬畏自然與未知,卻也為了保存已有而不惜與醜陋為伍,為生活拼摶。

與Signer 同行的攝影記者Andri Pol除了拍攝前述的「檳榔藝術照」之外,在廣場上跳晨舞的婦女也成了他的工作對象。一個穿著緊身翠綠超短迷你裙、頭戴加長前沿空心帽的中年太太,或許應 Pol之邀,提手扭臀,理所當然地展示著她不捨得失去的青春。另張照片裡是個頭戴繡有紅色X宮鮮黃棒球帽的矮小中年男子正腮漲脖粗地吹著嗩吶,旁邊站著上下堆疊的舊木床,床上床邊隨意堵放著說不出所以然的雜物。此外,利用地下捷運一角擺設座椅,讓退休市民透過卡拉OK重溫往日情懷;畫黑眼眶、留著妹妹頭的少女在髒亂的小店裡,正由與她年齡相彷的年輕男孩在她腰背處刺青等等,全成了攝影師狩獵的對象。這些及其他幾張照片不僅未拍出臺北人對整個環境的期許與想像,反而是與誠品總店氣勢及凱達格蘭大道景觀背道而馳,令人沮喪消沈後街巷弄的頹敗與粗鄙。

筆者自忖,Signer如果以IT產業高樓、寺廟、24小時商店並存的現象做為判斷台灣社會失衡的標準之一,除了建築物外觀所透露的不對稱訊息之外(正面氣派堂皇,屋後電線、油污交雜的現 象…),在這些地方移動人員的行為舉止(自信沈穩與穿著拖鞋叭啦走、目中無人大聲說話的對比…)必定也將教養與素質差異表現得一覽無遺。

當曾任政黨主席者提議過要帶現任的民選總統夫人去看猛男秀,而第一夫人也欣然答應,並玩笑地責怪對方為何尚未兌現承諾;當一個知識份子把帶有「給你祖媽做…」辭句的網路遊戲看成是「年輕人玩玩嘛」那般的無傷大雅;當另一個知識份子把新聞訊息夾雜在繁複的重色彩區塊間,使得顏色圖片勝過內容,讓日報成為畫報,並認為是好看時,我們如何要求外國人拍攝我們對臺北的「夢想」?

Signer的報導叫人沈重,Pol的照片令人沮喪。在一個不將美學訓練(而把摩登當成高品味…)、不將哲學推論(而分不清就事論事與人身攻擊的差別…)、不將法律常識(而拒絕接受法令先行,道德殿後的道理…)、不將 人文素養(以致語言文字暴力充斥媒體…)納入義務教育體制所呈現出來的社會面貌,正是瑞士記者並未錯看臺北的那一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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